那卡諾登山下的書寫者
——訪我省蒙古族青年作家索南才讓
白天,他跟著羊群游走在山坡草地,讀書、思考;夜晚,他趴在廚房的一張母親用作案板的桌子上,構思、創(chuàng)作。從隨意的寫作走向有目的的創(chuàng)作,索南才讓開始用一個寫作者的眼光去打量身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在文學的道路上,索南才讓無疑是幸運者。天賜的稟賦讓他擁有比別人更敏銳的觀察和感覺,草原民族獨有的生活方式及其文化心理也早已成為他的血液,流淌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之中。他的作品辨識度很高,不僅帶有鮮明的民族、地域特色,字里行間也處處滲透著他自己獨有的創(chuàng)作體會和生活體驗。如今,在創(chuàng)作之路上遇到瓶頸未必不是好事,一旦走出來,突破它,就必然會迎來一個嶄新的天地。
個人簡介:
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托勒草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4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在《青年作家》《小說月報》《民族文學》《青海湖》《滇池》《文學港》《青海日報》等報紙雜志發(fā)表過作品。曾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青海省“五個一工程”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存在的豐饒》《我是牧馬人》,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小牧馬人》。
六月的陽光下,位于那卡諾登山腳下的德州牧場展現出一年中最令人心動的優(yōu)雅和迷人:一道道舒緩的草坡連綿起伏,波浪一般充滿了徐緩、從容的旋律感;天格外藍,草葉細密柔軟,百靈鳥啁啾嬉鬧;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燦爛而執(zhí)著,一群群牦牛和馬兒悠閑、自在地啃食青草,遠處山坡上的羊群宛如天上的白云……
這,就是我省蒙古族青年作家索南才讓的家,是他賴以生存和寫作的故土家園。
我就是個土生土長的放羊娃
此刻,一身迷彩服、戴著乳黃色西部牛仔帽的索南才讓正和伙伴們一起剪羊毛,今天輪到給堂弟扎西才讓家?guī)兔α?。那只被捆綁的藏系羊掙扎著,發(fā)出“咩咩”的叫聲。索南才讓動作敏捷、利落,他一邊牢牢按住羊的身體,一邊抄著鋒利的剪刀為羊剪毛。同伴們沒有人拿他當作家看待,一聽說我們是來采訪他的,他們就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講了不少索南少年時頑皮搗蛋的笑話。索南看上去臉紅了,也笑著反唇相譏。這場面,讓人感到輕松、愉快。我們和他們,很快就熟悉起來。
到這里來幫忙的六七個人都是索南的鄰居,他們從早上9點一直干到中午1點多。好在扎西才讓家只有300多只羊,否則這會兒還完不了工。這些蒙古族、藏族、回族和漢族牧人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早已相熟相知。從剪羊毛,我們感受到了草原人的熱情好客和真誠坦率。這不,剛一完工,大伙就把我們讓到了今天剪羊毛的主人家。喝著滾燙的奶茶,吃著扎西才讓家烤制的噴香撲鼻的焜鍋,望著這些談笑風生、親如一家的牧人們,我不禁好奇地猜想,這些人中,誰是索南筆下的人物原型呢?小說中的宗者,帕合姆,尕巴斯,那仁克,黛青措,吉雅……是他,還是她?
索南才讓,1985年出生在海晏縣甘子河鄉(xiāng)德州村。德州是藏語“六個山包”的意思。因為臨近青海湖,水草豐饒的湖濱草原為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提供了遼闊的牧場。
作為純牧業(yè)鄉(xiāng)的蒙古族后裔,索南才讓和他的祖輩們一直以放牧為生。童年時的索南才讓很淘氣,在海晏縣城和湟源縣的親戚家里輾轉念了四年書,便早早輟學回家了。那年,他12歲。
父親鄭重地將一匹懷孕9個月的白色母馬連同家里的羊群交給了他,交給了這個7歲就會騎馬的草原新一代。父親說:好好照看羊群和這匹母馬,母馬生下的小馬駒就歸你了。
從索南家的冬窩子遠望北邊的大肖興山,山頂積雪皚皚。那是祁連山的一個支脈,山色雄壯迷人,那里是他的夏牧場;而在這個地勢較為低緩的冬牧場,站在牧場最高處的坡頂上,一眼就能望到青海湖的遼闊與湛藍。索南才讓就是在這一片充滿靈性的土地上,和許多年齡相仿的孩子們一樣,開始了年復一年的放牧生涯。
望山頂的皚皚積雪,看青海湖的萬頃碧波,守候蒼涼枯寂的草原山巒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牧羊人的時間常常像凝固了一般靜止不動,偶爾,索南才讓會和伙伴們騎著馬,馳騁在廣闊的原野,直到把馬兒累得精疲力竭;或者去參加各種賽馬會,騎著他親自調教的洋馬、土種馬在賽場上奔跑、吶喊……更多的時候,他一個人躺在山坡上百無聊賴地發(fā)呆、遐想……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那個神圣的時刻到來。那天,他在叔叔家里看見了一本被當作廁紙的書本,上面的內容吸引了他:那光怪陸離的世界,那飛檐走壁的主人公,讓他的想象第一次沖破了草原,飛向一個從來不曾接觸過的地方。世界,原來還可以如此遼闊,如此豐富。
就是從那時起,索南才讓瘋狂地愛上了讀書,他千方百計地借書、央求阿爸帶他去縣城買書、租書。有了書,時間過得飛快。白天,他利用放牧的時間看書;夜晚,他又趴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繼續(xù)沉潛于他的書本世界……因為讀書耽誤了干活,母親不止一次地威脅他要把書燒了。從最初的金庸武俠系列到后來的天文、歷史、地理乃至神話傳說,他的閱讀范圍越來越廣,喜歡的故事和人物也越來越多。18歲那年,索南才讓讀了路遙的《人生》,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主人公高加林的一次次人生抉擇牽動著他的心,想起自己從14歲開始外出打工所經歷的種種辛酸和磨難,他第一次開始了對人生的咀嚼和思考。
生活是如此有趣,我要用文學的
方式努力呈現遼闊的生活
那卡諾登山腳下的風日復一日地吹著,山頂上的云一朵朵地飄來又散去。
人生,充滿了不可預知的未來。如同青海湖的水那樣,看上去湛藍、澄澈,卻永遠深邃、多姿,讓人浮想聯翩。
2007年,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甚至連他自己也大吃一驚的是,索南才讓突然決定寫作了。內心深處的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與其在書本中尋找理想的故事和人物,不如自己來創(chuàng)作,寫一寫熟悉的人與事。有些故事由自己來編,是不是可以編得更好更有意思呢?
此時,他已經娶了與他青梅竹馬的蒙古族女子才什杰,過著和村里所有年輕人一樣瑣碎、忙碌而又幸福的小日子,每天為生計奔忙,閑暇時就和朋友們賽馬、喝酒。唯一不同的,是他仍然嗜書如命。
寫作的念頭一旦萌生,竟那樣強烈、執(zhí)著,夾雜著躍躍欲試的急切,令索南才讓無法抗拒。
對于一個只有小學四年級文化程度的牧人來說,從事寫作,似乎有點天方夜譚。其實,從開始讀書的那天起,索南才讓的人生已經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改變。書讀得越多,這種改變就越大。只是沒有人在意罷了。
很快,他的處女作——短篇小說《沉溺》問世了。他寫得那樣得心應手那樣輕車熟路,仿佛那個故事早就在等著他來形諸筆墨,又仿佛他注定會成為一個作家。多年過去,回想當初的大膽試筆,索南才讓自己也笑了:“那會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些自信?!?/p>
他把這篇習作寄給了當時由趙元文主編的《金銀灘文學》,這是他所知道的離他最近的文學刊物。此后,他想趁熱打鐵再寫第二篇、第三篇小說,卻沒料到,都是寫到一半就寫不下去了。先前的那點自信和得意跑得一干二凈,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一時苦惱極了。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金銀灘文學》的通知:《沉溺》可以發(fā)表,但需要修改。這真是喜從天降!索南才讓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喜悅,這比在賽馬會上得頭獎更讓他歡欣鼓舞。是啊,對于一個文學路上的見習者,誰敢奢望第一次投稿就能發(fā)表呢?兩篇小說胎死腹中而產生的失落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自信心又一次滿血復活般地回到了索南才讓的身上。
有信心就有動力,有動力就有干勁。在趙元文老師的建議下,索南才讓決定把小說創(chuàng)作先放一放,寫上一篇散文,就寫自己熟悉的牧場和草原。
白天,他跟著羊群游走在山坡草地,讀書、思考;夜晚,他趴在廚房的一張母親用作案板的桌子上,構思、創(chuàng)作。從隨意的寫作走向有目的的創(chuàng)作,索南才讓開始用一個寫作者的眼光去打量身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10天之后,散文《紅谷里之夏》寫好了。他迫不及待地拿去給趙老師看,趙老師夸他寫得不錯,很快,《金銀灘文學》就刊登了這篇散文。接著,被譽為中國文學刊物四小名旦之一的《青年作家》也將它予以發(fā)表。索南才讓受到莫大的鼓舞,他由此知道,只要付出心血和汗水,作家之夢不是遙不可及的。
2008年,因為生活的壓力,索南才讓不得不又一次外出打工。他去了北京一家現代雕塑文化藝術公司,可沒有哪一次打工能像這一次令他刻骨銘心,也令他備受煎熬。每天工作到深夜,累得精疲力竭,根本沒有時間寫作。身體的勞累倒在其次,內心無法壓抑卻又難以實現的創(chuàng)作欲念更讓他痛苦。
他知道自己首先是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頂梁柱”,其次才是一個寫作者。剛剛開始的寫作難道就要放棄了嗎?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他。
在一番痛苦的掙扎之后,他最終選擇了堅持,盡管這堅持異常困難。是啊,賽馬會上都從不認輸的蒙古族漢子,怎能輕易地說放棄就放棄呢?沒有時間寫作,他就減少睡眠;沒有獨立的空間,他就把集體宿舍樓中廢棄不用的一個廁所打掃干凈,擺上一張簡易的小書桌和板凳,安上臺燈,建造一個屬于自己的文學“書房”。因為是廁所,即便把蹲式的馬桶口都蓋得嚴嚴實實,但下水道的味道依然充斥在這個房間,時間久了,就讓人頭昏腦漲。索南才讓沒有抱怨,他強迫自己坐下來寫,實在憋不住了就出去呼吸一陣新鮮空氣,然后回來接著寫。
生活似乎就是這樣富有戲劇性。在這間小小的、味道難聞的“書房”里,索南才讓的創(chuàng)作逐漸進入狀態(tài)。他憑借每天晚上從11點到凌晨1點雷打不動的寫作時間,創(chuàng)作出了《存在的豐饒》和《風雨柔情》兩個短篇小說,還有一部五萬字的中篇小說《在昂冷草原上》。小說很快就在《金銀灘文學》和《青海湖》上發(fā)表了?!洞嬖诘呢S饒》還獲得了“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這是索南才讓文學之路上一個不小的收獲,他十分珍視這份榮譽。
小工、餐廳服務員、獸醫(yī)、保安、鐵道工……走南闖北的打工經歷拓寬了索南才讓的人生閱歷,加上特殊的成長背景,這位看上去俊朗、坦誠的蒙古族青年有了取之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2011年元月,索南才讓結束了長期的打工生活回到了家鄉(xiāng),他想留在家鄉(xiāng)安心放牧、寫作、養(yǎng)家。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州上“金銀灘文學叢書”準備出版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他將這部集子命名為《存在的豐饒》。
說起拿到這本作品集時的情景,索南才讓的語氣里充滿了自豪與喜悅:書剛一出來,他叫上朋友,開了輛微型小貨車去州上取書,一回來,就把書分給了村里的很多人。村里大多數人不認識漢字,也不理解他為什么要給大家分書?聽說書是他寫的,不免都有些懷疑。這個從小就調皮、不好好上學的小子怎么突然就成了一個“作家”,“作家”是干什么的?那一陣,老有人拿著書問索南才讓:“這里面哪幾個字是你寫的?”
如今,八九年過去了,索南才讓已經成了這個有著280戶人家、900多口村民的村莊里的“明星”和“偶像”。在村子里,他擁有不少鐵桿粉絲,經常有人悄悄問他媳婦才什杰:“他又在寫嗎?這次寫的什么?”“快完了嗎?書出來先送我一本。”
知道索南才讓在創(chuàng)作或者外出參加什么活動,村民們就會主動過來幫才什杰裝卸草料、剪羊毛。連不識字的岳父岳母也特別關注“寫作”這樣一件對他們來說無比神圣和遙遠的事情。記得有一天,老岳父特別激動地給女兒才什杰打電話:“電視里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弄得女兒一頭霧水,老岳父對她的表現很不滿意:“你男人是個作家,你連作家們的事都不關心嗎?”這事讓索南才讓笑了很久,也感動了很久。他知道,對于一個祖祖輩輩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來說,這幾句簡單的話其實并不那么簡單,其中包含了多少對自己的關愛和鼓勵,又有多少打心眼里冒出來的自豪與驕傲啊!
在長期的摸索與學習中,索南才讓逐步掌握了如何抓住內心的沖動適時進行創(chuàng)作,他對創(chuàng)作節(jié)奏的把控日臻成熟。2014年元月,他正式動筆創(chuàng)作醞釀已久的長篇小說《野色失痕》。作為福克納的狂熱喜愛者,索南才讓在這部長篇處女作中顯露出了??思{作品對他的熏陶和影響:小說中的人物、動物均以自己的視角講述,相互交叉著構成整個故事,還有對細節(jié)的關注、意識流般的心理描寫等等。
索南才讓的文學創(chuàng)作漸漸有了狂飆突進的勢頭。長篇寫作的同時,他還寫了《我是牧馬人》《德州往事》《尋牛記》等七個短篇和若干首詩歌、散文。其中,《我是牧馬人》《原原本本》和《尋牛記》從結構、敘事到語言,他自己都比較滿意。
這一年,在青海省作家協會的努力下,索南才讓懷揣文學夢想,參加了“魯迅文學院浙江作家高級研修班”的學習。短暫的學習生活讓他大開眼界,結識了一批優(yōu)秀作家和評論家,也讓他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一次認真而又從容的梳理與思考。
2015年,蓄勢待發(fā)的索南才讓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長篇小說《野色失痕》的創(chuàng)作當中。當年3月,他完成了這部長達25萬字的小說初稿。不久,該作品被青海省作家協會申報為“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因為項目要求當年截稿,所以在剩下來的9個月時間里,索南才讓必須傾注精力完成這部作品的修改和打磨。與此同時,青海人民出版社也約他寫一部兒童長篇小說,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他愿意在文學的道路上做更多的嘗試。
這樣一來,他就必須同時面對兩部不同題材的長篇小說。為了不影響作品質量,不造成相互干擾,索南才讓每天清晨五點半就起來寫三個小時的兒童長篇《小牧馬人》,之后又忙家里的各種活計,等吃過晚飯再坐下來修改已經有了初稿的《野色失痕》。
就這樣,借助白天和晚上的不同時段,他于當年如期完成了《野色失痕》的定稿和《小牧馬人》的初稿,并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秘密》和《來者不善》。
2015年年底在海北藏族自治州召開的文代會上,索南才讓被授予“2009—2015年度全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獎。
2018年,索南才讓參加了魯迅文學院第34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在長達四個月的學習中,他又一次經歷了文學觀念和思想觀念上的沖擊與洗禮。他笑著告訴我:“我們班全是碩士博士,像我這樣小學沒畢業(yè)的還真找不出第二個。剛開始的時候挺自卑的,但后來我意識到,自己擁有獨特的創(chuàng)作資源、獨特的經驗,自信才一點點地又回來了。我從研討班上結交了很多朋友。真好!”
2018年應當是索南才讓的豐收之年吧。從魯院回來不久,他就以青海省青年作家代表的身份參加了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他完成了系列短篇《接下來干什么》《滑冰》《蹲守》等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I劃了兩年之久的長篇小說《哈桑的島嶼》也再次被列入“2017年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并且如期完成。
短短幾年時間,這位蒙古族青年完成了從牧民到作家的華麗轉身,他的作品登上了《小說月報》《青年作家》《民族文學》《青海湖》《文學港》等省內外文學刊物。他不醉心于民族習俗和民族性格乃至民族生活中某種神秘性和宗教性的揭示、鋪陳,而是始終關注并著力描繪少數民族群眾的生存狀態(tài)。牧民的放牧、轉場、賽馬、飲酒、愛情等日常生活,一直是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容。這使他和許多少數民族題材的寫作者有了明顯的區(qū)別。他創(chuàng)作的潛力和實力已經引起了文壇的廣泛關注。
盡最大可能去尋找
屬于自己的句子
那卡諾登山下的百靈鳥多得數也數不清,它們婉轉動聽的歌唱陪伴我們走進索南才讓的家。
這是一片長3800米、寬200多米、兩側都有網圍欄的長方形牧場。就在這片土地上,索南才讓的父母養(yǎng)育了他們姐弟三人。如今,索南才讓把父母居住過的老屋改造成了自己的書房。那長條形的書案上擺著他的書法作品,整潔的書桌上有他正在閱讀的書籍和手寫的文學作品??繅Φ臅窭飻[滿了書籍和一幅成吉思汗畫像、一個地球儀。除了少數大塊頭作品外,索南才讓的大多數作品都是手寫而成。這讓我們有些意外,看著那一行行整齊的鋼筆字,一本本裝訂成冊的手寫稿,我們感受到了索南才讓對文學的虔誠和用心。書桌正對的墻上是一幅“觀海聽濤”的書法作品,旁邊的一座土炕,成了索南看書的好地方,他常常半躺在那里,對著窗外明亮的陽光,一看就是一個下午。
每天早晨天不亮,索南才讓把自家養(yǎng)的二百多只羊放出羊圈,讓它們一路撒歡去享受自由和青草,而自己則回到書房,開始一天的寫作。偶爾,他會騎上摩托車去檢視一下自己的羊群。大多時候,他不用操心,只在黃昏來臨時去把羊群趕回羊圈。他心愛的馬兒如今也只剩三匹了。為了更好地解決創(chuàng)作時間和經濟壓力的沖突,索南才讓養(yǎng)的羊不多,他把500畝春秋牧場以每年3萬元的價格租了出去。對他而言,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每天依舊生活在自己的牧場上(用他的話說,這是善待心靈最好的方式),但卻不用為生計奔走,可以心無旁騖地寫作。
索南才讓的家和“書房”相距不到十幾米,愛人才什杰把這里收拾得同樣干凈整潔。地上擺放的一盆紫色三角梅開得熱烈奔放,墻上掛著的紅色“奔馬”英姿勃發(fā)。這是才什杰親手繡制的鉆繡,那紅與黑的色彩在陽光下閃現出鉆石般的光芒。說起丈夫的創(chuàng)作之路,這位樸實、秀氣的蒙古族女人有些靦腆又有些驕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沒覺得他會當作家。他顧家,對我和家人都好。他既然喜歡寫文章,那我就支持他。每次見到我母親,她都會告訴我,索南去外面參加活動就讓他去,你啥也別說。村里人對我們特別好,有啥事大家都來幫忙。他現在都快成我們村的驕傲了。我的小女兒不懂事,老跑到學校給老師夸耀‘我阿爸出書啦’,回來我說她她也不聽,還悄悄拿上書去送老師和同學呢。大女兒從來不這樣。”
索南才讓疼愛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逢年過節(jié),這位浪漫多情的蒙古族漢子都忘不了給妻子送件禮物,他說,妻子對他創(chuàng)作上的支持實在太大了,家里很多事情都不讓他操心。去年去魯院正值最忙的季節(jié),自己有些猶豫,是妻子硬逼著他去的。
那天,我們跟隨索南才讓從他的家,從他的冬窩子驅車一直走到了他的秋牧場。哪里有個坑,哪里有個小山包,哪條路上夜晚會遇到狼,索南才讓都了如指掌。這樣遼闊的家,對于城里人來說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啊。
天空湛藍,云朵悠悠,草地是那樣厚實綿軟,耀眼的太陽被大片大片的云團簇擁著,散發(fā)出一道道五彩的光芒。一抹彎彎的月亮也淡淡地掛在不遠處的蒼穹之上。
坐在秋牧場的綠草坡上,聽索南才讓講述自己的文學夢想、創(chuàng)作中遇到的瓶頸以及對未來的展望……
那一刻,云淡風輕,時光靜到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正在創(chuàng)作的長篇非虛構作品《游牧手札》讓索南才讓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難。開始時打算寫春夏秋冬四部。最早寫的一萬六千多字在《青年作家》上發(fā)表了,他不大滿意,于是推倒重來,又寫了三萬字,可還是沒能找到自己向往中的那種感覺,只好再一次另起爐灶。他說,他不想永遠把自己定位在一個牧羊人的身份上,他得站在更高、更遠的地方去審視、回望他生活的德州。他佩服作家阿來對理性的梳理能力,他說自己有點過分依賴經驗。
怎樣在時代發(fā)展的進程中更好地把握草原人的生存和夢想?怎樣呈現更真切、更深邃的審美體驗?怎樣在眾多的細節(jié)之外讓關鍵處沸騰?怎樣以更為宏闊的文化視野展示自己的文學力量?怎樣讓短篇小說中的故事成為背景而人性成為主角?這些都成了索南才讓內心的焦灼與困惑。
陳忠實說過:作家傾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探索,其實說白了,就是“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
在文學的道路上,索南才讓無疑是幸運者。天賜的稟賦讓他擁有比別人更敏銳的觀察和感覺,草原民族獨有的生活方式及其文化心理也早已成為他的血液,流淌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之中。他的作品辨識度很高,不僅帶有鮮明的民族、地域特色,字里行間也處處滲透著他自己獨有的創(chuàng)作體會和生活體驗。如今,在創(chuàng)作之路上遇到瓶頸未必不是好事,一旦走出來,突破它,就必然會迎來一個嶄新的天地。
“我在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懷疑過自己,否定過自己,想過放棄,想過離開這條艱辛異常而又深不可測的河流,但事實上,我卻從未離去,更不曾停下。我知道文學這條河流永遠走不到盡頭,但那又有什么關系?我愛這條河,并且愿意永遠航行在這條滔滔不絕、永不停息的大河之上!”索南才讓這樣抒發(fā)他對文學的熱愛與癡迷。
我們真誠地祝愿這位年輕的蒙古族作家能夠找到屬于他自己的句子,在文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